物色之动，心亦摇焉

——《文心雕龙?物色第四十六》品读之二十七

文/钟百超

一、物色相召，人谁获安

人是自然环境的产物，人类的感情与自然界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，刘勰对这一点有着深切的体会。“春秋代序，阴阳惨舒，物色之动，心亦摇焉。”他说，四季轮回更替，无论阴天还是晴天，人的感觉都有变化。寒冷的天气使人觉得凄凉，温暖的日子使人感到舒坦；既然自然景物随着季节而变化，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动荡起来。

为什么人的感情会因为自然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呢？“若夫珪璋挺其惠心，英华秀其清气，物色相召，人谁获安？”刘勰认为，因为人类拥有智慧的心灵，如同美玉，同时具备清秀的气质，有似奇花。因此，面对自然景物的感召，谁又能无动于衷呢？

在自然影响下，人类的情感会有哪些表现？“是以献岁发春，悦豫之情畅；滔滔孟夏，郁陶之心凝。天高气清，阴沉之志远；霰雪无垠，矜肃之虑深。”刘勰认为，春日景物明媚，人便感到愉悦舒畅；夏天炎热沉闷，人就常常烦躁不安；秋日天高气清，引起人们阴沉的遥远之思；冬天霰雪无边，往往使人的思虑严肃而深沉。

刘勰指出了人的情感与自然的关系，也必然得出文章的作用在于抒发情感的结论。“岁有其物，物有其容；情以物迁，辞以情发。”他说，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物，这些不同的景物表现出不同的形貌；人的感情跟随景物而变化，文章便是这些感情的抒发。

“情以物迁，辞以情发”，既精辟地概括了文学创作和自然景物的关系，又成为指导文学创作的一条基本原则。

二、诗人感物，联类不穷

一个诗人，其创作的灵感来自何处？“是以诗人感物，联类不穷。”刘勰指出，创作的先决条件是感物，只有对事物有了亲身的体会，才会激发出感情，并以此联想和类比其他类似的事物。

如何去感受事物呢？“流连万象之际，沉吟视听之区。写气图貌，既随物以宛转；属采附声，亦与心而徘徊。”刘勰提倡，作为一个诗人，必须依恋流连于宇宙万物之间，这样，描写景物的神貌之时，就能随着景物的变化而贴切表达自己的情感；在可视听范围之内吟咏体察，进而模拟自然界的色彩与声音，使之与自己的感情起伏保持协调。

刘勰以《诗经》为例，说明流连万象，沉吟视听对创作的必要性。“故‘灼灼’状桃花之鲜，‘依依’尽杨柳之貌，‘杲杲’为出日之容，‘瀌瀌’拟雨雪之状，‘喈喈’逐黄鸟之声，‘喓喓’学草虫之韵。”《诗经》用“灼灼”二字来形容桃花颜色的鲜美，用“依依”二字来表现杨柳枝条的轻柔，用“杲杲”二字来描绘太阳出来时的光明，用“瀌瀌”二字来说明大雪纷飞的形状，用“喈喈”二字来形容黄鸟的鸣声，用“喓喓”二字来表现虫鸣的声音。

《诗经》还有类似的例子，如“‘皎日’、‘嘒星’，一言穷理；‘参差’、‘沃若’，两字连形：并以少总多，情貌无遗矣。虽复思经千载，将何易夺？”《诗经》用“皎”字来描绘太阳的明亮，用“嘒”字来说明星星的微小，这都是用一个字就道尽物理；有的用“参差”来形容荇菜的长短不齐，用“沃若”来表现桑叶的鲜美茂盛，这都是用两个字就完全描绘出事物的形貌。这类例子都是以少量的文字，表达出丰富的内容，并把事物的神情形貌，纤毫无遗地表现出来了。即使再反复考虑它千百年，能有更恰当的字来替换么？

这里，刘勰从《诗经》中描绘自然景色的具体经验中，概括出“以少总多”的创作原则，认为这是值得后人学习的。

接着以《离骚》为例，作进一步阐释。“及《离骚》代兴，触类而长，物貌难尽，故重沓舒状，于是‘嵯峨’之类聚，葳蕤之群积矣。”刘勰认为，《楚辞》继《诗经》而起，所写事物触类旁通而有所发展。物体的形貌是多种多样的，不易完全描绘详尽，因而《楚辞》中多用复叠的词语，描绘事物的形状；如描摹山川险峻的“嵯峨”和草木茂盛的“葳蕤”等，便大量出现。

但是，刘勰也对司马相如等人的创作方法提出非议，“及长卿之徒，诡势瑰声，模山范水，字必鱼贯，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，辞人丽淫而繁句也。”刘勰说，司马相如等人，追求诡异的形势，瑰丽的声容，刻画山水的形貌，双声叠韵的形容词像游鱼般前后连接，这就真如扬雄说的：诗人用词简练，典雅清丽而有法度；辞赋家用词繁多，艳丽而浮靡。

在词语使用方面，也要注意出现的频率。“至如《雅》咏棠华，“或黄或白”；《骚》述秋兰，“绿叶”、“紫茎”。凡攡表五色，贵在时见，若青黄屡出，则繁而不珍。”刘勰说，像《诗经·小雅·裳裳者华》歌咏郁李花，说道颜色“有的黄有的色”；《楚辞·九歌·少司命》歌咏秋兰，也有颜色“绿的叶，紫的茎。”但是，各种颜色的描写，贵在偶尔一见，如果不断地使用青黄等字眼，便显得太多而不珍贵了。

三、体物为妙，功在密附

到了晋宋时代，创作有哪些变化和发展呢？“自近代以来，文贵形似，窥情风景之上，钻貌草木之中。吟咏所发，志惟深远，体物为妙，功在密附。故巧言切状，如印之印泥，不加雕削，而曲写毫芥。故能瞻言而见貌，即字而知时也。”刘勰做了总结，认为晋宋以来，其一，写文章追求形似，人们或者站在风景之外的人的角度来观察它的情态，或者站在草木的角度化身其中来体验它的形状；其二，创作诗歌，个人情志只求幽深玄远，描写外物极尽其妙，功效在于贴切；其三，在语言运用上，强调用巧妙的语言去切合事物的形状，就像用印章在封泥上盖印，用不着过多的雕琢，而事物的本来面目便可完全无遗地描绘出来。所以，读过文章就好像见到了山水的样子，认识了文字就能体会到节候的变化。

虽然如此，由于各自的构思不同，创作的结果自然有差异。“然物有恒姿，而思无定检，或率尔造极，或精思愈疏。”刘勰指出，即使事物有固定的姿态，但作者的构思却没有一定的法则；有的好像好像率尔操觚，就写出登峰造极的好文章；有的尽管用尽心思，反而越写越粗疏，简直不成文章的样子。

什么样的创作手法值得借鉴？“且《诗》《骚》所标，并据要害，故后进锐笔，怯于争锋。莫不因方以借巧，即势以会奇，善于适要，则虽旧弥新矣。”刘勰指出，《诗经》和《骚》，掌握了写景的要领，抓住了景物的关键。根据《诗》《骚》描摹风景的方法来点化成句，顺着《诗》《骚》的文势而写出新奇的景象。只要善于体会要领，抓住要点，虽是借用成规也可以把景物写得更加新鲜。

语言表达要遵守怎样的原则？“是以四序纷回，而入兴贵闲；物色虽繁，而析辞尚简；使味飘飘而轻举，情晔晔而更新。”刘勰指出，四季轮替变化，可是引起诗人关注兴致的重在心灵虚静。自然景物情态繁复，但文章的语言重在简练；只要语言简练，才能摄取物象之神，使文味飘然升起，悠然上扬，只有心灵虚静，才能在自然景物的变化面前深刻领会自然之美，做到情意翻新，光彩照人。

在创作中，如何处理继承与发展的关系？“古来辞人，异代接武，莫不参伍以相变，因革以为功，物色尽而情有馀者，晓会通也。”自古以来，不同时代的作家先后继承，没有谁不是错综求变，或因循或变革，受到推陈出新的效果，描写景物，形貌详尽而富于情趣，这是融汇贯通，懂得继承与革新关系的结果。

创作的源泉在哪里？“若乃山林皋壤，实文思之奥府，略语则阙，详说则繁。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《风》、《骚》之情者，抑亦江山之助乎？”刘勰指出，山林原野是启发文思的宝库。屈原所以能够深切地领会民歌《国风》《九歌》的情态，写出优美的作品，应该是得益于江山的帮助。

四、总结

“山沓水匝，树杂云合。目既往还，心亦吐纳。春日迟迟，秋风飒飒，情往似赠，兴来如答。”高山重叠，流水环绕，绿树杂生，白云飘合。眼睛浏览美丽景色，舍不得移开；内心感受旖旎风光，也想一吐为快。春天的太阳暖意融融，秋天的风声肃肃飒飒。诗人多愁善感，以情观物，好似赠言寄意。大自然钟灵毓秀，诗人情以物兴，恍如酬答知音。

本篇好句摘要

1、春秋代序，阴阳惨舒，物色之动，心亦摇焉。

2、若夫珪璋挺其惠心，英华秀其清气，物色相召，人谁获安？

3、岁有其物，物有其容；情以物迁，辞以情发。

4、清风与明月同夜，白日与春林共朝。

5、是以诗人感物，联类不穷。流连万象之际，沉吟视听之区。写气图貌，既随物以宛转；属采附声，亦与心而徘徊。

6、诗人丽则而约言，辞人丽淫而繁句。

7、自近代以来，文贵形似，窥情风景之上，钻貌草木之中。吟咏所发，志惟深远，体物为妙，功在密附。

8、故能瞻言而见貌，即字而知时也。

9、然物有恒姿，而思无定检，或率尔造极，或精思愈疏。

10、是以四序纷回，而入兴贵闲；物色虽繁，而析辞尚简；使味飘飘而轻举，情晔晔而更新。

11、物色尽而情有馀者，晓会通也。

12、若乃山林皋壤，实文思之奥府。

13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《风》、《骚》之情者，抑亦江山之助乎？

14、目既往还，心亦吐纳。

15、情往似赠，兴来如答。